【南国组】望星

引:

 

少年挟着一身尘风撞进门来,在他来得及皱眉前便一脸惊慌地大喊出声:“维鲁特——我把你的枪弄丢了!”

 

“……哈?”

 

 

“哎呀,就是——我刚拿你的枪去射击室打了几靶,回来就发现它不见了!维鲁特我真不是故意的!”

 

 

 

 

 

也什么都不用说了。在一阵兵荒马乱的地毯式搜寻后,那把魔导手枪总算在花园的淤泥中现了形,却也已是满是污浊,只还好没有污进枪膛里去。

 

赛科尔嘿嘿讪笑了两声,把它在裤子上擦了几下,反持着递还给维鲁特,口中一边像是想活跃气氛一般颠三倒四地蹦出几句俏皮话。

 

“别生气嘛?你看,春天我种下一把魔导手枪,秋天就会……长出千千万万个维鲁特!”他微微弹动了一下小指,那把枪的枪管中便钻出了几个纯黑的小人。那些小人排着队挨个爬了出来,随即又是更多的小人接踵而出,顺着他的胳膊爬了两人满身,看上去颇有些猎奇的可爱。

 

他伸手捉住一个想爬到他头顶去的维鲁特小人,讨好地朝对面那个放大版的真货笑了笑,得来的却只是更低的气压和没有丝毫被逗乐迹象的冰冷眼神。

 

“别这么严肃嘛。你看,多可爱,你不喜欢他们吗?”他伸出指头揉了揉手中那个小人的脑袋,仍不屈不挠地想活络气氛,“这可是违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原理的伟大发现,如果你种下一把手枪,你不会得到更多的手枪,而会得到很多的维鲁特。你想不想看点别的,我改天把我的长短刺种下去给你看?这样可能会得到很多很多的赛可爱哦?”

 

而对方从鞋底到头发丝的每一寸都在朝他表示“这不好笑”,他那液氮般的眼神尤是。

 

这可不太妙。他缩了缩脖子,伸手将那些活泼好动的影子小人收入袖中,凑上前去飞快地把那个毫不活泼的真货亲了一口,转身拔腿就跑。

 

 

 

 

 

 

 

 

 

 

 

 

 

 

“先生,先生,您看这儿。”

 

“这墓的设计倒是挺别致的,这对长短刺至今不锈——噢,还挺利的——想来不是凡物,竟就这么做了墓饰,真是财大气粗。”

 

“只是——装饰品不是应该饰在碑上吗?这插在土里,又易腐,又不伦不类的。先生您在这儿守了这么久的墓,我想,也许您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哦,你说这个啊。”

 

“这对刺,是那位布墓的先生定下的,至于缘由——”

 

“说实话,从外表上还真看不出来那位先生是这么有‘童趣’的人。”

 

“他说:春天,我种下一对长短刺……”

 

 

 

引完

 

 

 

 

 

 

 

 

 

 

 

 

 

 

 

 

 

 

 

“嘿!维鲁特·克洛诺先生!是的!没错,请看向这边来!”

 

一点欢快的声音穿过喧杂的海风,在风暴中竟仍是兴高采烈的。

 

“我将为您表演一个盛大的魔术,请看向这边来!下一刻,我会把我们的志愿者,赛科尔·路普变不见!这可是一个伟大的把戏,我要把他变走,彻彻底底地变走,无论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都再找不到他的存在!”

 

站在甲板护栏上的青年吸了口气,将脸上有些崩塌迹象的笑容重新撑起,灿烂而炫目。胸前创口中涌出的鲜血已湿透了他的前襟。

 

“于此同时,我将把他变到您,维鲁特·克洛诺先生,您聪明、智慧、又可爱的脑子里去!他会在那儿永远待下去,与您头脑中那些重要的军事密报待在一起,无论您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他,直到永远、永恒、和在那之后!”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松开紧压着左胸的手,伸出食指,痉挛着指向天空。血流已从洪瀑变为涓涓细流,顺着护栏上已凝固的血痕冲刷而下,与他们已成功踏过的障碍的血迹相覆盖。

 

在那张已不再鲜活的面孔上,唯有笑容不改。

 

“准备好了吗?让我们开始吧!”

 

灰黑色的云层在他手所指的数万米高空之上翻涌挤压,其间或有青白色的电光闪动,又迅速归于云块中。狂风大作,掀起他的衣摆,被簇在墨色的风中的影杀却忽显得极单薄似的,甚至仿佛再多一阵微风便能将他掀落船沿。

 

“三!”

 

他随手将手中浸满鲜血的长短刺扔在甲板上尸山的空隙中,金属相击发出悦耳脆响。

 

“二!”

 

就像是那无依无靠的单薄身影终于再无法在风中维持住平衡了一般,他的身形逐渐倾斜了,倒向身后的万丈深渊。青年的鞋底滑过甲板护栏,重心缓缓向后移去。波塞冬的怒火在高涌,浪头在百米之下的海面咆哮着摔碎,水沫撞在轮船舷边上,湿了他满身。

 

风带起青年灰蓝色的发丝,外套衣摆在他身后鼓动,羽翼般张开,似能遮天蔽日。

 

“一!”

 

他张开双臂,慢放般朝后倒下,却将视线死死锁在维鲁特身上,眷恋万千,已暗淡的眸中耀出一丝微光。

 

“维鲁特,”他比出唇语,“别忘记我。”

 

恐水的海滨人轻巧地后仰倒下,摔往洋面,坠向海神的戟尖。

 

 

 

 

 

 

 

 

 

 

 

 

 

 

 

 

 

 

 

 

 

 

 

 

 

他认为,他在睁眼之前要做些心理准备。实际上,他也正是这么做的。

 

他站在原地,用力闭着眼睛,努力回忆着一切。

 

他毫无疑问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了。他先是被扎了个透心凉,后来又自个跳进了海里——还是从百米之上的甲板上自由落体下去的,根本没有还活着的一丁点儿可能。

 

但他确实是站在这儿,坚实的地面或是别的什么硬物的表面富有安全感地亲吻着他的脚底,他能清晰而真实地感受到他的身体的每一寸,甚至包括他胸腔里本应已被破成两半的那个可爱的小玩意。

 

可若再更仔细地体会一下,却也能感受到,那个本应全年无休的器官,已没有在搏动了。

 

无需质疑,他已经死了,死透了。不论站在这里的是什么,它再也不是那个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赛科尔·路普了。

 

这个念头一出,他那些“搞不好我还活着”的期望便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似的瘪了下去,只剩一层干瘪的外皮,挂在风中无精打采地颤动着。他像试图将那些灰暗的想法甩出颅外一般晃了晃脑袋,将自己的心理建设工作继续下去。

 

他现在多半已经是个灵体了,就像是街边三铜一本的那些灵异小说中的反派角色一样,拖着半透明——也可能是全透明——的身体满大街晃悠,撒点盐就能轻松除去。这可相当让人泄气。

 

但他真正的身体现在可躺在海洋底部,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与那些“反正谁都看不到谁,不如瞎长”的深海鱼类为伴,也许还已被海水泡涨,又抑或已被吃掉大半边身子。那现在的这个“他”,又是在哪儿呢?

 

他打了个寒战。如果他睁开眼后看到的是黑暗的海底,面前是自己面目全非的尸体,而他将待在那儿、无法逃脱、直到永远,那还不如死了好。

 

无论对未来有多么忐忑,他也总不能永远闭着眼,自欺欺人地认定自己已到了天堂。他又暗暗给自己加油打气了一番,缓缓睁开了眼。

 

 

 

 

 

只将眼睁开一条缝,他便猝不及防地被灿烂的阳光刺了一下。他一惊,猛地又闭上眼睛,颇为脓包地又给自己做了好一阵子心理建设,这才又小心翼翼地微睁开眼,从眼皮的缝隙中投出一丁点目光。

 

这是一个绝妙的好天气。阳光灿烂,万里无云,鲜花在盛放,鸟儿在歌唱。赛科尔站在原地,彻底蒙了圈。

 

这地方倒是比他那些自己吓自己的想象不知道好出多少倍了,单论绿化环境来看,他非常满意,只是有一点——

 

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在他的心理建设中,他也曾想象过自己将会身处于何地。其中最好的归宿要算是白港孤儿院,其次是他的一干秘密基地,再往下顺就是国立军事学院。即使他一睁眼发现是在克洛诺宅里,被迫成天看着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的维鲁特大少,还得过上看得见摸不着的苦逼生活,他也能用偷窥维鲁特洗澡来自我排遣。但在他的诸多想象中,这个地方却完全没有出现过。

 

说真的,这是哪?

 

他眨了眨眼,探头四处环顾了一番,却仍无法把这儿和记忆内的任何一处场景对上号,对自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儿的原因更是一头雾水。

 

然后他转过身,看见了那块上边刻着自己的名字的碑,和扎在碑前的长短刺。

 

他明白了。

 

 

 

 

 

无可奈何,赛科尔也只好在自己的墓前安了家,想方设法地开始接受这种闲得长草的生活。

 

他试着离开这片墓园到外边去,可在墓园的门那儿就被无形的墙挡了个结结实实,饶是他把脸在那透明的障壁上挤作一团也没法穿过一根指头,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和他过不去,硬是要把他绑在这片虽然鸟爱拉屎——拉得还挺多——但稀无人烟的破地方。

 

这儿除了他之外——不,他自己也不能算是活人——这儿唯一的活人是个干瘪得和橘皮似的守墓人,成天除了在墓园中稍微巡视几圈,把众墓碑上的鸟屎掸干净之外便只待在墓园入口那间小屋里,也无甚消遣,不过是干坐着,凝望着虚空。虽仍有呼吸心跳,他和土里的那些弟兄们却也差不了多少,赛科尔甚至怀疑他住在这儿守墓不过是为了不久之后自己也得和弟兄们待在一起时入住方便些,抑或他本身就是弟兄中的一员,只刚从土里爬了回来。

 

实在无事可做,他也只能给自己瞎找事干。这几个星期来他已对这方圆几十里地了如指掌,连哪只鸟特别喜欢在人碑上拉屎都能一一数的出来,自己那块碑和插在地里的长短刺更是闭着眼都能在边上比划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分厘不差。

 

格外让他在意的,便是那对长短刺。他生前留下的东西不多,或许也只有这对长短刺能稍微有点代表性,也能多保存一段时间,他能明白维鲁特——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凭直觉认为布他的墓的人是维鲁特——将他的长短刺放在这儿的缘由。但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出维鲁特为什么异想天开地想把他的武器插在土里。

 

他当然不是毫无缘由地突然开始琢磨起这件事的。在某一天他穷极无聊地试图和其他土里的弟兄保持同一个姿势,装模作样地躺在了自己碑前时,他才突然发现那对长短刺放置的位置是多么不恰当。

 

如果按照棺木的深度延伸下去,那对锐器的尖端,恰好指着他的裆部。

 

赛科尔当即下身一凉,忙不迭手忙脚乱地爬起身,一边在心里控诉着昔日同伴的毒辣心肠。

 

 

 

 

 

即使他已想方设法地给自己寻了些乐子,但无可否认地,这一个人的生活实在是闲得无聊。但还好,就算是在实在已不知该做什么好时,也总有一个选择是留给他的。

 

在以灵体的身份回到这个世界后不久,他便惊讶地发现,即使是死了,他也是可以入睡的——他甚至还能做梦。

 

这给他平淡的生活带来了不少乐趣。无论怎样,至少他还能倒头就睡,在他富有想象力的潜意识里翱翔。

 

毫不出乎他的意料,他的那些梦境,或多或少地都与那个他回来后便挂念着的人有关。他总是梦到他的克洛诺大少爷在忙碌的间隙来扫他的墓,恰好撞见那个他以为早就死了的自己,遂不知怎的破除了墓园门口的那劳什子障壁把他弄了出去,从此与他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每次从这样的梦里苏醒过来时,他总是傻笑着,哈喇子挂了一下巴。

 

他实在是太常做这样的梦了——以至于他真的看到那个周身气场肃杀了不少的人走过来时,他还只以为这是另一个梦境。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虽只不见几月,却仿佛已阔别大半辈子的同伴朝着他走过来,脑中满是惊骇。

 

维鲁特,来看他了。

 

 

 

 

“嘿——!好久不见,维鲁特!”他张开双臂朝着那个人影走去,脸上已情不自禁地挂上了灿烂的笑容,“又看到本少爷了,惊讶不惊讶?是不是特别开心?”

 

那人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只像是平日对他的傻帽气儿表示哀叹那样轻叹了口气,脚下拐了个弯,径直朝他走来。

 

“你刚刚又在心里骂我蠢了是不是?”他敏锐地嗅到了对方没有说出口的“白痴”二字,不满地皱了皱眉,仍大阔步地走过去,“算了,好久不见,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将手臂张得更开,满脸的阳光灿烂:“来,好久不见了,来抱一个呗?”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个他念了许久的人朝他的怀抱走来,笑眯了眼睛。之前那些破事都被面前这人的出现一笔勾销,他这些天心中的抱怨和孤独都在面前那似乎会发光的人的照耀下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喜悦与快乐。

 

他看着维鲁特步入他的怀中,用力收紧了手臂。

 

 

 

 

随后便眼睁睁看着维鲁特穿过了他的身体,走到他身后的墓碑前,对着那对长短刺注视了几秒,伸手掸去了刺把上已干燥的鸟屎。

 

他愣了几秒,扯起嘴角笑了笑,放下手臂。

 

“——我怎么忘了呢?”

 

 

 

 

“我早就死了啊。”

 

 

 

 

 

维鲁特本就不是个活泼的人,在赛科尔不见了之后似乎愈加闷了起来,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似的。他在赛科尔的墓前站了好几个小时,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甚至干站完后什么都不做便转身走了,赛科尔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但无论如何,他好歹是见着他挂念的人了。看见他还活蹦乱跳的,赛科尔也就放心了。

 

他又回到了他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但这次不一样,他有了一个支撑自己不要在这只身一人的生活中崩溃的信念,那便是隔几个月便会来看他一次的维鲁特。

 

——虽然他每次都是一言不发地在赛科尔的墓前干杵着,但想到能看着他,赛科尔便没由来地有了股动力,能让他再给自己瞎找些乐子,直撑到下一次维鲁特来见他的日子。

 

但在这重复的生活中,他又发现了什么。

 

他仍爱着维鲁特。在如此反复数次之后,赛科尔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令人挫败的事实。他无可抑制地因为维鲁特的到来而欢欣鼓舞,为他的离去而心焦不舍。他的梦境被银发的大少爷所填满,他们在赛科尔杂乱的内心世界中层层叠叠,相互干扰又相互破坏,最终融为辨不清彼此的一大块,上边还凸出几个字:“维鲁特,我喜欢你”。

 

他心知一切已经被他的死亡所终结,维鲁特将继续前行,而他将停留在此。他们的路线或许曾重合,但将从此分岔。

 

可他无法自抑。

 

他无法接受维鲁特终将遗忘他、走向新生活的事实,他无法忍受他所想要占有的人离开他的怀抱。他想捉住维鲁特,以己为枷锁将他困住,直到永远,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他想在维鲁特的头脑中永远留存下去,在他的生命中占上一席之位,从此死缠烂打地赖在那里,无论发生什么都再不离去。

 

维鲁特应该向前去,他应该有光辉的未来。赛科尔明白这一点,他非常明白,他也如此期望,但他无法自制。

 

他的爱情直白且干脆,由一而终,始终不变。而这或许已变成了一种灾难 。

 

赛科尔内心那点儿细小的阴暗缓缓滋生开来,与维鲁特按部就班的沉默探望并线进行,直到许久之后,某个深夜。

 

 

 

 

赛科尔被一点细密的声响骤然惊醒,他打了个哈欠,从墓碑上翻身坐起,结束了他在碑顶上悬空飘着睡的杂耍睡姿,抬头看向小路。

 

那橘皮老爷子可从没在这样的深夜来巡过夜,这是墓园进贼了?有什么贼会想来墓园偷东西?莫非是连骨灰盒都买不起了?

 

他满脑子不正经地看向小路,却被吓了一个激灵,当即清醒了过来。

 

顺着小路走来的,便是他隔三差五便会来探监的维鲁特。

 

 

 

 

 

“你发什么神经,大半夜的跑这来干嘛?”赛科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走过来,毫无不自在地自言自语着,“是不是独守空床很难过,要不要来和我一起睡——恐怕你没办法和我睡,除非你能飘起来。”

 

一边胡言乱语着,他却敏锐地嗅到了维鲁特身上一股浓郁的酒味。

 

这可不寻常。他和维鲁特一起长大,除了不可避免的那些应酬外,他可从没看过维鲁特沾过烟酒。维鲁特是个极端自律的人,酗酒?怎么可能。

 

他维持着一脸的不可思议,盯着维鲁特在他的碑前站定,突然屈了膝,单膝跪了下来。

 

……这又是怎么了?

 

“人说单膝下跪是求婚,双膝下跪才是上坟,你这干嘛呢你?”他仿佛要缓解心中那些惊讶似的,仍满嘴跑着火车,“口味可够重的呵,你……”

 

克洛诺少爷却没了下一步动作,只跪在原地,仿佛只是嫌原先站着的姿势太过单调,想换个姿势杵着罢了。见他没了动静,赛科尔便也自觉无趣,自己住了嘴,撑脸看着维鲁特,看他究竟干什么大半夜跑来发疯。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赛科尔都差点又睡了过去时,青年面前的草地上突然溅上了两滴水珠。

 

赛科尔便愣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维鲁特掉了两滴眼泪,还没想好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维鲁特哭了”这个事实,却骤然听到维鲁特这几年来第一次开了口。

 

“赛科尔。”他带着哽咽,叫着他的名字。

 

 

 

 

 

他猛一惊,忙翻身下来,猛虎伏地般手忙脚乱地扑到维鲁特面前,舌头打绊地应他。

 

“哎,哎。我在呢,干嘛,干嘛?”

 

他一边慌乱地应着,心中有一点微弱的火光悄然兴起。这是他这些年的诚心感动了至高神,给维鲁特赐了一对阴阳眼?

 

维鲁特——看得见他了?

 

但他竭力安慰的那个人却似乎没反应过来。一阵沉默后,对方又启了唇,声音喑哑,似是尽力想压住喉中的泣音,终而失败。

 

“赛科尔。”他唤。

 

赛科尔一顿,尚未理清思绪,却又听到面前的人第三次开了口。

 

“赛科尔。”那声音已不再强装镇定,胸中暗沉的悲哀与痛苦破罐破摔般随着只言片语从喉中尽数滚出,压抑如孤兽悲鸣。

 

维鲁特跪在一片黑暗中,负着细碎的星光,在酒精带来的昏沉中喃喃地,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赛科尔眨了眨眼,伸手揉了揉有些发烫的眼角,胸中那点火花无声无息地便又灭了下去。

 

他还是想得有点太多了。

 

“赛科尔。”

 

“唉……我又忘记我已经死了。你听不见我说话。”

 

他的话没有,也再不可能得到回应。赛科尔吸了吸鼻子,扬起语调,一如既往地对着面前的人欢快地自言自语起来。

 

“你怎么哭了?你喝高了吧。我这一没鼻子的人都能闻到你身上的酒味了,你说你这是喝了多少。”

 

“赛科尔。”

 

“啧啧,没本少照顾你,你一个人居然还能把自己喝傻了。年纪轻轻跑去酗酒,你肝不要了?怕不怕肝衰竭?”

 

“赛科尔。”

 

“话说回来,你喝醉了居然还会哭?老稀奇了。早知道我以前就该找机会把你灌醉了,然后把你的枪抢了,让你哭着求我把枪还给你。哪用得着那么憋屈地给你变戏法玩,还惹得你把长短刺钉在我墓前,还正好对着我蛋蛋。”

 

“赛科尔。”

 

他又吸了吸鼻子,语中那些高昂的情绪终是被消磨殆尽,再也扬不起来。

 

“……哎,本少在这呢,别哭了。”

 

“赛科尔。”

 

“别哭啊,别哭啦,要不要我给你唱歌儿哄你睡觉?是不是还要我抱你回家?这可真不巧啊,我现在连这墓园都出不去。”

 

“赛科尔。”

 

“……别说出不出得去了,我现在可连碰都碰不着你。”

 

“赛科尔。”

 

“我说话你都听不见。我在这说得口干舌燥还连水都喝不上一口,你都听不见。”

 

“赛科尔。”

 

“这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已经死了。”

 

“赛科尔。”

 

“别叫我了,我早死了,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我认识的克洛诺少爷可不是那种连生死都能搞混的家伙。”

 

“赛科尔。”

 

“别叫了,别叫了。”

 

“赛科尔。”

 

“……别叫了。”

 

“赛科尔。”

 

“……”

 

“赛科尔。”

 

“…………”

 

“赛科尔。”

 

他低下头,弓起腰,极轻地开口。

 

“……哎。”

 

“赛科尔。”

 

“维鲁特。”

 

“赛科尔。”

 

“我在这儿呢,我在呢,就在这儿。”

 

“赛科尔。”

 

“我就在你面前,我一直在,我一直都在。”

 

“赛科尔。”

 

“维鲁特,维鲁特,维鲁特,维鲁特。我在。”

 

“赛科尔。”

 

“……维鲁特。”

 

“赛科尔。”

 

“……”

 

“赛科尔。”

 

幽灵的肩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伸出手去,虚搭在对面人紧攥的手上。那只手的指缝中依稀透出些许殷红,修剪整齐的指甲已嵌入了掌心。

 

他胸膛中破成两半的心脏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随着维鲁特的唤声一下一下地跳痛着,鲜血淋漓。

 

“…………”

 

“赛科尔。”

 

“………………”

 

“赛科尔。”

 

他忽然发现他错得离谱。在数年之后,他才首次发现他心中的那些秘密的祈愿象征着什么,又有多么龌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那点坚持燃烧着的光点已连着瞳孔更深处的暗影一并熄灭。

 

“对不起。”

 

“赛科尔。”

 

“对不起,我错了,是我的错。”

 

“赛科尔。”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记着我的,是我错了。”

 

“赛科尔。”

 

“……维鲁特。”

 

“赛科尔。”

 

“维鲁特……忘了我吧,别再来了。”

 

“赛科尔。”

 

“忘了我吧,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他更深地埋下头,固执而残忍地说下去。

 

“赛科尔。”

 

“别再扯着我不放了,你一个人走吧。你应该去前面,你应该去光下面,你值得待在光下面。”

 

“赛科尔。”

 

“听到了吗?维鲁特,我让你一个人先走。忘记我,忘了我。”

 

“赛科尔。”

 

“……维鲁特……”

 

“赛科尔。”

 

“……”

 

“赛科尔。”

 

“……”

 

他闭上眼。

 

“赛科尔。”

 

“忘了我吧。”

 

“赛科尔。”

 

“忘了我吧。”

 

“赛科尔……”

 

“维鲁特,忘了我吧。”

 

 

 

 

他低着头,眼眶酸涩,喉中哽咽,却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幽灵与未亡人跪在高墙两边哭泣,彼此都希望越过墙去,去另一边。

 

 

 

 

那点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消逝在沉寂中。良久的沉默后,青年抬起已被自己抠得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拭了拭眼角,缓缓站起了身。

 

他像是强装着平静一般过于用力地挺直了背,抿了抿唇,转身沿着小路离开了。即使此时,他仍是脚步稳健、背影挺拔的,丝毫看不出他的大脑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变成了一锅糨糊,方才那点情绪波动更是掩藏得一丝不露,除了眼角瞳底丝丝缕缕泛出的红之外再无痕迹。

 

若在平日,赛科尔免不了再拿他打点趣儿。说实在的,想到这个醉得连亲妈都认不得的人能乖巧地自己搭车回家,还走得如此步履稳健脚下生风,的确有几分倒错的喜剧感。但此时,他却笑不出来了。

 

直到维鲁特的背影消失在丛叠的树影中,赛科尔才极迟钝地抬起手,擦了擦干燥的眼眶。

 

瞬间,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冬夜无蝉,鸟也都不知飞到哪去了,偌大的墓园里再无活物生气,只有一个早已作古的赛科尔跪在自己墓前,仿佛被世界所遗弃。

 

他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扯了扯衣襟,担着星光起身,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自己的碑上。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维鲁特的离开而感到“喜悦”,也是他第一次由衷地希望无论发生什么,维鲁特都不要再来看他了。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临死前不经大脑说出口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他以只言片语给维鲁特压上了千斤重担,逼他背负着一切独自前行。他逼他铭记自己,使他无法忘记。

 

他又意识到了他所期许的那些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是在希望维鲁特永远活在阴影之下,活于他的阴影之下,永远困于过去,无法逃脱。

 

他那点该死的占有欲毁了维鲁特的未来,而他无法干涉,更无法挽回。

 

他真的不该这么做的。

 

赛科尔将脸埋入掌中,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

 

 

 

 

似乎是听见了他那点微小的祈求,维鲁特的确消失了很长时间。他再次出现时已是次年末秋,夏蝉落尽,满目萧瑟。

 

赛科尔平静地看着他尽力想从脑海中抹除的那个人从视野尽头走来,悲哀而无可奈何地发现他为遗忘维鲁特而做的那些努力给在他出现的瞬间便尽数崩塌,化为了乌有。

 

他心中的占有欲与更多的阴暗情绪在他长久的自我催眠下几乎已被消磨殆尽,可满腔的爱意却在维鲁特出现的瞬间乍然苏醒,排山倒海地喷薄而出,给他的每一个细胞都灌上粉红色的气泡。

 

他想伸出手去拥抱他,或许又将他拽入自己的一侧,再不分离。内心最深处那些苟延残喘的情感瞬间苏醒,倾巢而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他得忍住,他得自抑,他得做一个模范好赛科尔。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做好了准备如往年一般看着维鲁特在他的墓前边杵上几个小时,打定主意这次绝不能开口和他“说话”,却骤然听到维鲁特率先开了口。

 

“赛科尔,你……”他似是踌躇了一阵,这才迟疑地启唇,吐出几个字。

 

——我,我怎么?

 

赛科尔啪的一下坐直了。

 

可这几个字后却没了下文。赛科尔万分心焦地看着他酝酿了一阵,最后也没能把满腹的话倒出来。倘是有千言万语,赛科尔也不得而知,一切,最终都化为了一句简单而让人相当想骂娘的话。

 

“……算了,我在想什么呢。”维鲁特捏了捏鼻梁,将手中攥着的花束摆在了他墓前,却迟迟未起身离开。

 

又干什么?赛科尔麻木地想,打定主意如果这次维鲁特再交出一句“算了”,他就要友好地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

 

他看见维鲁特伸出手,指腹滑过墓碑上的铭文,最终按在石碑与泥土的交接处。他低下头,轻声呢喃。

 

“赛科尔,”他说,“……我爱你。”

 

赛科尔那点刚因为维鲁特的消失而好受了些许的良心霎时又揪了起来。他看着维鲁特的发顶,呆滞地抬起手,猛的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赛科尔,你真不是人!!!!”他揪着自己的衣领,大声咆哮,“你可真他妈不是人!!!!!!!!”

 

 

 

 

时间就这样在早已不是人的赛科尔的愧疚与自责中一闪而过,当他从呆滞中清醒过来时,维鲁特已不知何处去了,唯有一束他这些年来第一次随身带来的花躺在他墓前,枝叶伸展,素丽娇嫩。

 

从那之后,维鲁特便不常来了,不过在每年秋霜初落时来让他看一眼,也不似之前那般一杵便是几个小时,只留一会儿便走。赛科尔那颗受着油煎火烤的良心终于能松快点了,他松了口气,认定维鲁特终究是放下了。

 

老天有眼,他那点不过脑子的举动总算还是没有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

 

他放了手,让昔日的爱人从他的枷锁中离去,转过身,独自面对苍茫。

 

时间在孤独中逐渐失去意义,万物的变更不过须臾,略一转眼,一切便已不再,唯有他立于永恒,依死而生,聆听时间的回响。

 

他开始陷入漫长的睡眠,日复一日,仅或间有极短的清醒,复又归于混沌。时间的流动失了方向性,成鸟褪去迎风羽携绒归为雏鸟,落叶返青跃上枝头,风席卷着刮往来的方向。

 

他端坐于尘世中央,袖手看万物兴亡。

 

他看见大雪忽落,天地茫茫;他看见冰霜消融,新芽初长。他看见百鸟归巢,他看见候鸟北翔。他看见躯来,他看见人往。他看见破晓,他看见颓阳。

 

他看见青年的身形抻长为男子,又悄然塌缩,被风霜留下不可逆转的痕迹。昔日的少年长为威严中年,不知何时又拿上了手杖,那身形变换,留在他眼中的却始终是熟悉的模样。

 

维鲁特仍旧年年来见他,风雨无阻,即使星移斗转,无论高山湮灭为海洋。

 

 

 

 

或许是神秘的生物本能作祟,他总能在维鲁特踏入墓园的瞬间从或许已断断续续地持续数月甚至一年的昏睡中苏醒,万分清醒地迎接维鲁特一年一度来扫他墓的日子。

 

既然已认定了维鲁特正在遗忘他的正确道路上,他也下定了决心,把他们从彼此的生活中摘出来。不知何时,他已能从第三人的视角俯视而下,冷目看着前来扫墓的未亡人和凝视着他的幽灵,胸中一片平静,僵直无波,唯有在表层之下更深的某处微弱地震颤着,传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在风霜给他镀上的硬壳下向外窥视,尚有感触的小部分自我叫喊着喜悦,而除那之外的绝大部分沉溺在痛楚中,向大脑传递代表愧疚的电流。

 

但还好没有嫉妒和渴望,他已经学会了不去嫉妒或渴望。

 

赛科尔站在时间浪潮中的孤岛上,俯视着维鲁特。他看着他来,看着他走,看他每年在墓碑前摆上他不认识的同样的花,给他的长短刺上一次油,在墓前站个十几分钟,然后离开。那脚步仍旧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毫无停留,背影中没有丝毫留恋的痕迹。

 

他最终放宽了心,认定这平实无奇的探望是维鲁特逐渐遗忘他的前兆。他在原地停下,满心欣慰地看着维鲁特终究不再试图把他一起带走,朝他离开的背影挥别。他安心地沉入漫长的睡眠,陷入与维鲁特截然不同的未来,逐渐往下沉沦。

 

但在最初十余年后,他却依稀感觉到了哪儿似乎有些不对。

 

维鲁特的手上没有婚戒,始终没有。

 

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呢?他也记不太清了。细细想来,似乎是在某个时点,在他想象没了他的维鲁特会与一位怎样的女性共度终生时,他却骤然意识到了他的想象的大前提貌似并不存在。

 

他早没有在数日子了,但瞅着面容,维鲁特估计也已过了而立之年。他依稀能记得,远在维鲁特尚未成年时,克洛诺夫人就已在张罗着物色下一任克洛诺夫人了——这都张罗了十好几年了,维鲁特怎么还没结婚?

 

一点儿不妙从心头升起。他蹲在维鲁特身边,换着角度将他十根手指都研究了一遍,却仍一无所获,连一丁点儿戒指留在指根的凹痕都没看到。

 

那点蒸腾而起的、隐约的预感逐渐膨胀开来,塞满他身躯的每个角落,甚至将他坚硬的外壳撑开交错裂缝,吱呀作响。隐藏在冷漠下的自我小声叫喊着,被外界的信息刺痛,再度轻微地跳动起来。

 

赛科尔从漠然的壳下奋力挣出,伸手朝向他唯一的光。

 

那光却晃了一晃,逐渐远去了。他再次被一人留于黑暗中,风挟着尘土呼啸而过,在他身周裹上蛛网般黏腻的薄膜。

 

他试图朝外界呼喊,却只有回声震耳欲聋地回荡而来,把他仅有的、再度鼓起的勇气也磨灭在虚无中。

 

更深处的混沌再次一拥而上,将他吞没,拽入无边境的黑暗,以时间与无力感交错覆盖,埋入底层。

 

似乎摇摇欲坠的外壳便又封了起来,赛科尔缄上口,沈入深渊。那些隐约的预感与不妙再次隐入水底,消亡于麻木中。

 

他仍坐在时光流转中,不动如磐石,又轻如蓬蒿。光阴自他头顶洒下,刻印万物,只独遗了他一人。

 

现实再度离他远去。他心甘情愿地抛弃了意识,以光怪陆离的梦境自我麻痹。那些对他来说已毫无意义的时间在昏睡中一闪而过,却无穷尽。

 

可无论他如何自甘沉沦,如何将神识交托给虚无,他总能在维鲁特踏入墓园的瞬间清醒过来,迎接他的到来。

 

他早已没有再为维鲁特有过多一丝情绪波动了。早几年的那些破事儿似乎已透支光了他的情感,给他脱了敏。毕竟无论他再如何为维鲁特担忧,为他哭泣或欣喜,这也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甚至惊不起一片草叶,没有再白费这个力气的必要了。

 

他们之间距离不过咫尺,甚至若他想,他还能轻易把他们间的距离缩为负数。但他们之间相隔的,是一整条长河,其中的每一滴水滴都透着自由基的腐臭味,或者用更文雅的说法,弥漫着时间流逝的匆匆与不舍。

 

他能看见维鲁特正逐渐淌入那河流,被冲往下游,消逝在白沫与飞浪中。而他站在河对岸,束手无策,亦无法干涉。心焦一无所用,他只得闭上眼,转过身去,以不视换取片刻的宁静。

 

他早已不再为任何事波动了,这“任何事”中也包括了“维鲁特”。可无论如何,他还是能在维鲁特来到的瞬间苏醒过来,直到他再次离开的瞬间都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清醒,就仿佛——仿佛他还是这个世界的一份,他并非孤身一人。

 

仿佛他还拥有维鲁特,而维鲁特也拥有他。

 

维鲁特是他与世界的最后的纽带,他会像他曾经期许但现在后悔莫及地那样,活在维鲁特的脑海中,在那里边欢快地撒丫子奔跑。维鲁特从未遗忘他,因而他永不会迎来第三次死亡。

 

唯有在每年固定的那个日子,他才似乎是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他能看见天空,能看见草叶,能看见空中的飞鸟和墓碑上的鸟屎。牢牢擒住他的黑暗像被追着尾巴一般迅速退去,将他还给现实世界,即使意识并未从麻木中清醒过来,但他的五官已复苏了。

 

他看着维鲁特,像是想将他刻入眼底,藏入心中以写入又将来临的一年中的梦境内,又只像是无意识的凝视。他投出目光,灼热万分,又了无温度。

 

他注视着维鲁特的一举一动,却已不再像许久之前那般试图以他的每一丝微动作分析他近日过得如何,而只是简单地看着他,仿佛牢房中的囚徒以目追随囚窗外的飞鸟。已从少伯爵长成伯爵的克洛诺先生像被上定了程序一般每年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甚至连印下的脚印都大致重合,面无表情,亦不发一语。那身影印在他眼中,一遍遍描深印刻,写成无法抹平的沟垒。

 

可在他凝望维鲁特的时候,维鲁特却没有凝望他。

 

他仍是透明的,不可触碰的,无色无味的。即使他在落叶堆中转成八十迈的小陀螺,也没有一丝微风会从他飞旋的衣摆中逸出,将无论哪片枯叶吹到维鲁特身边。

 

维鲁特的目光穿透他,投向远方。他与他所缅念的人相对而立,却一无所知。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再没有了。

 

他脑中盘旋的字句终了都被碾碎成泥,涂在他的双唇间,封得严严实实。他立在河边,安静地投下目光。

 

在他尚还在世时,若有人说他将来有一天会永久缄默,他是绝不会信的。

 

奈何世事无常。

 

他缄默着,看着维鲁特每年来看他,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似乎即使天上下刀子也会顶着铁板来到他墓前,在刃丛中重复他例行的动作。这行为仿佛已和他自身的存在一样写入了世界的内核,成为宇宙公理的一部分,用英文翻译这句话时必须要用一般现在时。

 

可在这重复的、一次又一次的扫墓中,维鲁特每次离去的背影却似乎都担上了一点更多的风霜。那些富有重量一般的风霜没能把他的腰压弯——搞不好还把它掰得更直了——却的确在那具曾经年轻的躯体上留下了痕迹。

 

但赛科尔却从未意识到那变化。他的观察力远没有敏锐到能察觉维鲁特每年的些许变化的程度,而即使细微的变化累聚为高山,他麻木的大脑也已无法再跨越漫长年月,将其相互联系对比。外貌对他来说已无意义,无论外表如何变化,“维鲁特”这个名字都死死刻在赛科尔眼中,无可磨灭。

 

维鲁特仍没有遗忘他。这本应让他心焦内疚又或者欣喜,但也只是本应罢了。

 

维鲁特会来看他,年复一年。他凝望着维鲁特,深渊则凝望着他,在他的光再次离去后便缠上他的手足,将他沉入混沌,直到第二年来临。一切周而复始,不会改变,再无改变。

 

 

 

 

直到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赛科尔骤然从黑暗中苏醒,坐起身来,将目光投往暗蓝色的远方。

 

什么隐约的感觉突然从他早已冻成一整块的心脏的不知哪个角落蔓延开来,缓缓攫住他的身躯,加以闷沉的疼痛。他的部分意识被疼痛刺醒,却也手足无措,只与他僵硬的躯体一同坐起,呆望着地平线上的那抹天空。

 

他坐在那儿,直到深蓝被暖色浸染,最后化为浓沉的墨色。黑暗从天穹中央晕开,追逐着吞噬了天边的最后一缕光线,随后,星于永恒之外耀出光芒。

 

赛科尔沐在星光中,放眼远望。

 

始终没有人来。

 

包括维鲁特,维鲁特并没有来。

 

他开始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但这觉察无济于事。

 

他安静地坐在原处,凝望着远方,直到群星敛起光芒,旭日再升,随后又将天空退还给星星,周而复始。交错的光影缓缓淌过,笼在他身周,低调地昭告着时间的流逝。

 

他的深渊却没来找他的麻烦。即使仅是呆坐着,他却不可思议地维持着清醒。阔别许久的现实世界亲切地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拥抱,而这让他手足无措。

 

可他又能干些什么呢。这无人踏足的鬼地方还是那老样子,禽鸟鸣叫,草叶招摇,甚至树木的每片叶子仿佛都还是他熟悉的样子,一成不变得令人作呕。

 

无论何种选择与行为都已让人厌倦了。于是他安静地坐着,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仰起头,眺望远方。

 

日月交替登场,焕出始终如一的光芒,将他透明的身躯映出微弱的光彩。

 

直到几百个,几十个,又或是几个交替的昼夜后,他面前的草叶发出悉索声响。一双鞋踏过小径,缓缓朝他走来。

 

他眨了眨眼,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熟悉的人影。

 

维鲁特并没有来。

 

他凝望着来人的脸庞,又缓慢地眨了眨眼。良久,他才想起这似乎有点儿面熟的人究竟是在哪见过。

 

这人是现在的守墓人。自从许久以前的那位橘皮大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之后,这儿的守墓人走马灯似的换了百儿八十遍,最终变成了面前这位一脸雀斑、稚气未脱的青年。这小年轻可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主,和最初的赛科尔一般,他也爱在这绿化优良的地方乱转悠,这才让赛科尔见着了他几眼。

 

但他——他来这儿干什么?

 

赛科尔机械的转过头,看着守墓人拐了个弯,径直朝着他走来,在他的墓前蹲下,清了清嗓子,似在斟酌措辞一般。一阵沉默后,守墓人开了口。

 

赛科尔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守墓人口中发出的叫声是具有意义的言语,而不是鸟儿的啁啾一般,无意义的声响。他像是锈蚀得不成样子的机器一般,脑海中许久不经调用的对于语言的理解系统已迟钝卡壳,将他变为一个徒有硬件,而内在程序尽数报废的破旧玩意。

 

在良久的、本能的挣扎后,他的语言感知系统终于不情不愿地运转了起来。在久未上油的齿轮的嘎吱作响声中,他听清了守墓人的话。

 

“哎,你知道吗?”守墓人斟酌着词句,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那个——克洛诺伯爵,上周过世了。”

 

 

 

 

便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碎裂了。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后边的就好酝酿多了。年轻人搔了搔脑袋,把肚子里那些或敲定可用或已被否决的草稿一口气全倒了出来。

 

“嗯……就是克洛诺家的家主,维鲁特·克洛诺,最年轻的一级鹰章获授者……我在说什么呢。总之就是,克洛诺伯爵,上周过世了。”

 

他坐立不安似的换了个蹲姿,揉了揉乱七八糟的头发,继续说下去。

 

“我看他这几年每年都来看你……都来看您——可能之前也是这样的,但我这几年才上任——你们关系应该不错吧,我觉得应该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您——”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常常想——恕我失礼——你们是什么关系呢?”守墓人摸了摸下巴,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赛科尔·路普’……哎,好像在哪里听过,又好像没有……您这碑上就只有个名字,连个生卒年月都没有,这实在是不好猜啊。这儿倒是有对长短刺,是您生前的武器什么的吗,可是用长短刺的人……我历史可不好啊——嗨,要是好的话,我现在怎么会在这儿干这守墓的活计呢。”

 

“莫非——我觉得——嗯——我想这是我那么多猜测里最靠谱的一个了——你们是——呃——老情人吗?”

 

“我这么说嘛,也不是没由来的瞎猜。您看,克洛诺伯爵一生未曾婚娶,这就相当可疑了,您说是不是。”

 

“再说,克洛诺伯爵生前那个“把我葬在这里”的遗嘱,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疑。”

 

“不过啊,克洛诺家的那些老东西可真不是人,仗着死人没法起来打人,不由分说地把克洛诺伯爵葬进了族墓,啧啧。据说……克洛诺伯爵领养的那个孩子还为此大闹了一番,差点闹到拆屋子,最后也没能把克洛诺伯爵迁过来。”

 

“克洛诺家的那些长辈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从那个白什么孤儿院领养的孤儿,再加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还不姓克洛诺,又有那个劳什子黑不拉几的神力,说他们把他当眼中钉都行,能放任他长到壮年怕都是看在克洛诺伯爵的面子上。趁此机会,他好像是彻底被从族谱里除掉了。”

 

“啧啧,他们到底看克洛诺伯爵多不顺眼啊,怎么处处跟他对着干……”

 

“不,等会。”

 

“赛科尔·路普。赛科尔路普,赛科尔路普,赛科尔路普。赛科尔,路普,路普,路普,路普……”

 

“等会等会等会,我想起来了。”

 

“克洛诺伯爵领养的那个孤儿,是不是就姓路普啊?”

 

守墓恍然大悟地以拳击掌,发现了世界的真相一般。

 

“哎,这意思是不是说我猜对了?你们果然是老情人?”

 

“我靠,我可真牛逼!我说克洛诺伯爵怎么不给领养的孤儿冠自己的姓非要起个不知从哪来的听都没听过的姓,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过啊,我看看,克洛诺伯爵还真是个长情的人啊。克洛诺伯爵是三十多快四十去办的领养吧,那个路普现在也是三四十多的样子,差不多对的上。那……他可真是记您记了蛮久啊。”

 

“还真是……嗯……蛮久的。”

 

“哎,这是不是一个标准的“我寄人间血馒头”?还是雪馒头?雪什么来着?哎呀,不管了,反正这真是蛮惨的,又惨又浪漫,惨罗曼蒂克。”

 

“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那些破事都完啦!克洛诺伯爵记您记了好几十年,您是不是也在下边等他啊?现在你们总算能在下边见面啦,也算是个好结局吧?”

 

“你们可请在下边好好叙叙旧啊!唠它个八百斤嗑,然后手牵手一起入轮回,小的在这儿给您们献上小的我最真挚的祝福!——然后,那个,路普先生,万一您听到了,觉得我人不错,保佑一下我的姻缘,让我早点找到女朋友成不?”

 

守墓人挠了挠头,摸了把脸,没皮没面地嘿嘿一笑。他伸手碰了碰墓碑,双手合十,煞有其事地闭上眼,用指尖抵住眉心。

 

“愿您,赛科尔·路普,和维鲁特·克洛诺先生,在下边结成伴侣,从此相伴相携、相守相爱,无论银河风暴或世界洗牌,直到轮回的末端、宇宙的尽头,即使死亡、重生和避孕套突然涨价也不能把你们分开。”

 

“我在此为您祈祷,请至高神聆听我微小的祝福与祈求。”

 

 

 

 

赛科尔看着守墓人离去的背影,良久,那些从他耳间流出的话语才缓缓回潮,涌入脑中。

 

不,等等,他刚刚说什么?等一下,等一下,他说什么?

 

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了。不,这太不对了,这怎么可能呢。他对荒谬发展的耐受系统快要崩溃了,这太过荒唐了,连他都忍不住要放声大笑。

 

开什么玩笑?维鲁特?维鲁特死了?简直是无稽之谈!他死了?他才几……

 

戛然而止。

 

他突然发现,他脑海中那个会冷着脸骂他白痴的青年人,已经模糊到看不清面容的程度了。

 

也是在这时,他才第一次发现到底有多少事物无声无息地发生了变化,抛弃他飞奔而去。而他被困在现实与虚无的夹缝中,望尘莫及。

 

他被风霜铸就的外壳瞬间悄无声息地碎裂成片,洒落满地,不复从前无坚可摧的模样。

 

不,可是,等一等……维鲁特,维鲁特死了?

 

他死了?

 

不,不是,我是说,死了的不是我吗?不是我死了吗?他怎么会死呢?

 

他梦般恍惚地前倾了身子,直到双脚接触地面,从墓碑上缓缓地站了起来,又想要追赶什么似的迈开步子。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张开五指,久被尘封的双唇干涩地开启。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中挣扎而出,却已不似人声,只像是干涩的钢丝锯木发出的声响。他携着血沫,固执地张开嘴,叫出那个唇舌已然陌生的名字。

 

“维,维鲁……”

 

那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字消逝在干枯的喉管中。

 

可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还想做什么呢?

 

那只前伸的手慢慢垂了下去。他僵硬地回转身,挪动脚步,伸手覆上冷硬的石碑。

 

维鲁特死了。守墓人的话在他脑中带出回响,随即他忽略的更多话语后知后觉地涌来,将他淹没。

 

“他一生未曾婚娶……”

 

他的肩膀颤动了一下,十指痉挛般猛然收紧,又被强迫着伸开,再缓缓回握,直到爆出青筋。

 

“……把我葬在这里……”

 

指尖穿透石板,逐渐嵌入掌心。皮肤被撕开,肌肉断裂,却无一滴血液渗出。

 

“……那个白什么孤儿院收养的孤儿,神力黑不拉几的……是姓路普吧……”

 

他垂首立着,身躯挺拔,而萧瑟无色。黑暗从他脚下蔓延开来,与暗影相融。

 

“……愿您,赛科尔·路普,和维鲁特·克洛诺先生,在下边结成伴侣……”

 

然后回流,将他也吞噬在阴影中。

 

“即使死亡也无法把你们分开。”

 

他缓缓屈了膝,跪了下去,低下头,弯下身去,直到前额触及泥土。

 

 

 

 

 

然后,世界照常运转。

 

这一切没有以“听到维鲁特的死讯,他痛不欲生”结局,现实不是小说,它远比小说残酷得多。

 

他仍旧被困在墓园内,见证日升日落,人来人往。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再不会有人来找他。

 

他终于切实地感觉到了恐惧。他终于发现,他或许会被永远困在这里,直到恒星熄灭,再没有死亡带他解脱。

 

他试图藏入虚幻以求得短暂的麻痹,但似乎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一般,他甚至连逃避都做不到了。

 

他数十年来已堆砌得坚硬无比的外壳被维鲁特的死亡轻而易举地打破,碎落一地,再也铸不起来。他被暴露在外界中,连他的深渊都嫌恶他,不肯再拉他入怀。即使偶能入睡,也只是短暂的浅眠,不再似从前一般一闭眼便能消磨去几个年头。

 

真没想到,他都死了还能罹患失眠。

 

他维持着可怕的清醒,独坐在墓碑上,时间从他身周流过,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在维鲁特不再来的最初,仍是有人来见他的。那个似乎对维鲁特崇拜得不得了的守墓人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给“克洛诺伯爵的老情人”扫墓的责任,不时来擦擦他的墓碑,给长短刺上一次油,又和他有来无往地唠嗑一阵子。这人也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一说便能从天南扯到海北,最后总会兜回他求赛科尔保佑的姻缘来。可惜,这些长篇大论最终都从赛科尔两只耳朵间畅通无阻的直道间穿了过去,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直到少年长成青年,守墓人终于死了心,不再念叨他可怜的姻缘,话也渐渐少了起来。随后,青年人的身躯缓缓皱缩,那个昔日活泼的人,最终也成了他墓前的又一个缄默者。

 

然后终于在某一天,墓碑抬入,新的守墓人收拾好行当,居入了墓园入口的小屋。

 

至此,他在世上留存的最后一点痕迹也终于消逝了。

 

 

 

 

从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他也不清楚了。

 

朝阳照样升起,盛出绚烂的光影。草叶在青黄间飞速流转,飞鸟炮弹般从空际划过。守墓人走马观花似的来了又走,倒没有一个人再来关注他这块平凡无奇的墓碑。

 

他的长短刺在失了护理后终于没了光亮锋利的样子。它先是失去了光泽,刃面跟着消逝,成为一块普通的铁板。刺上那些精巧的机关紧接着挨个失灵,时而被狂风带去细碎的零件。再然后,锈迹从角落逐渐生长开来,迅速爬满了整柄,将他无坚不摧的神兵蚀成两把可笑的铁棒。

 

但直到它最后腐在泥里,那对长短刺扎在土里的尖端却也丝毫没有动过,仿佛与地壳铸在了一起,生根发芽。

 

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呢?或许吧。

 

赛科尔在沉寂中睁着眼,意识却已从颅顶飞出,徒留一具空壳坐在原处,与永恒为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连白日梦境或是想象与思考都再不复存在。

 

在长久的沉寂后,突然,一阵喧闹将他从虚无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人群与机器。

 

墓碑与棺椁从泥土中起出,高墙被推倒发出轰然巨响。树木连着根须被挖出,置在卡车上开走,鸟窝摔了满地,砸出黄黄白白的蛋液与雏鸟的脑浆。工人大声读出未完成的项目,彼此鼓劲,再次积极地投入工作中。

 

在短暂的吵杂后,一切再度归于平静。墓园归为荒野,没有回收价值的碎砖瓦砾洒落四周,连鸟儿的叫声都消逝在被铲车刨出的巨坑中。赛科尔眨了眨眼,被一点微小的意识驱动着站起身来,机械地迈开步子,走向前去。

 

随后,在短暂的漫步后,迎面撞上了一堵熟悉的,透明的墙壁。

 

他在想什么呢。

 

他又眨了眨眼,回转身去,凭着记忆走回原处,在他印象中的高度坐下,再度抬起头,凝望远方。

 

一切如旧,只不过原本烦人的鸟叫声不复存在,而也再无人烟。他从此彻底与人世脱节,只有风声与他为伴。

 

但还好,他不会因此而简单地疯掉。他早已习惯了。

 

草种随风而来,扎在土中,缓缓生根发芽,生成树干,却没了之前挺拔笔直的模样,扭曲着生成诡异的形状。杂草取代了芳草的位置生长,迅速抽成齐膝的草丛,茂密繁杂。雀鸟与被大范围捕杀的乌鸦共栖一木,羽毛绚丽的观赏鸟的巢穴却已被小心地拿走,迁往新的墓园。市郊迅速脱胎为荒野,曾经的明媚美好仿佛幻象。

 

赛科尔安静地坐在天穹之下,接受风霜的洗礼。

 

时间的流动终于再度加速起来,仿佛连时间女神都不忍看他这幅惨象,伸手拨快了他的钟表,试图救他于永恒。

 

第一场霜降后,接踵而来的便是蛙鸣,再一转眼大雪就已铺下,随后,雏鸟在消融的雪水中发出细弱的哀叫。风沙将巨岩磨至不复存在,又铸出新的岩石,而赛科尔杵在那儿,日月星辰映射入眼,消弭在无边际的黑暗中。

 

倒也可惜,女神的仁慈也无法救他出来。毕竟,无论无穷大如何削减,无限仍是无限。

 

再无人来干扰他生命的进程,唯有虚空中的注视与他为伴。他与虚无相凝视着,试图将彼此吸纳为己身,彼此争斗,不肯妥协。虚无缓缓把他吞噬,而他倔犟地拧过头,顺着深渊中伸出的触须盘旋而上,将自身融入它的每一部分,又将其据为己有。

 

他们的角斗持续着,持续下去,直到彼此难舍难分,消融在包容宽大的黑暗中。迷雾逐渐向上弥漫,由浅灰变为墨黑,将他包裹于中。

 

已与虚空浑然一体的赛科尔最终从无边止的争斗中脱了出来,顺从地将身躯交托给混沌,也将无穷的时间一同交出。

 

黑暗在他身周蜿蜒,缓缓收紧,鼓动着四处弥散。轻薄的雾状体渐变得深厚下去,横亘开来,蔓延着伸出细丝,捕获了所有生命的气息,将微光也隔绝在外。

 

那黑暗不断地沉淀着,速度却减缓了,直到不再流动,最终死水般凝结起来。寂静与混沌交融一体,带来令人安心的祥和。

 

他漂浮在暗影中,意识逐渐变得稀薄,也如水雾般弥散着,渗透向每一个方向。已脱离他掌控多年的阴影在恍惚中似乎重回他手,随之而来的代价却是他的存在本身。

 

他与世界深处的污秽交融为一,缓缓下沉,直到再无人涉足的底部。无声,无光,仅余虚无。

 

“赛科尔”不复存在。

 

 

 

 

却在下一秒,暗影破裂。明亮的月光投入深渊,无可阻挡地撕开幕布,云开雾散。赛科尔被从混沌中剥离开来,意识从世界的各个角落回拢,汇聚进已无实体的躯壳内。

 

感官逐渐回归。赛科尔从虚无中拾回了双眼,在一片生疏中,缓缓聚拢了目光。

 

璀璨的星光映射入眼。

 

 

 

 

他缓慢的眨了眨眼,将视线凝于一点,又逐渐朝外放去,直至笼住整片苍穹,星子在他眼中虚成斑驳的一片。

 

他的大脑与他僵硬的脸一样空白一片。仿佛银针没入凝胶,虽锐利不可方物,却惊不起半丝波澜。

 

赛科尔安静的坐在天幕之下,将星辰纳入眼中,却不入眼底。无论以何而言,都已与死物无甚区别。

 

一切如旧。

 

直到星轨划过一道弧度,他眼尾余光处的阴影忽的涌动起来,初只稍起几丝波纹,却逐渐翻腾以至滚沸。赛科尔颤了颤眼睑,重新聚起焦距,转过头看向那片喧杂的黑暗。

 

恰看见那个被他埋藏在意识最深处的人从最深厚的阴影中步出,披着一襟星辰,朝他走来。

 

 

 

 

那双已被漂染为墨色的瞳子里骤然漾出一丝天蓝,细碎的星光从眼仁中晕染开来,将光芒注入阴霾。

 

维鲁特恢复一副青年模样,挣出回环的因果,与他并肩立于河岸,接受时间的厌弃。

 

 

 

 

 

草叶在夜风轻抚下簌簌作响,在也已失去重量的伯爵脚下弯下身去。维鲁特垂着眼眉在他面前站定,面容仍是千百年前的青年模样,长久的光阴都在他不变的眉目中一笔勾销。

 

恍惚间,时间回溯。许久之前,他与有着这幅面貌的青年日夜相伴,阳光灿烂,白鸽起落。

 

那属于阳光与白鸽的青年从水底一跃而上,坠入幽灵体内。在长久的生疏后,他的唇舌以一种令人惊讶的熟稔方式运动了起来。

 

他说:“嚯,维鲁特!”

 

 

 

 

 

“你可怎么来啦?找到我是不是老不容易了?这一片都给辟荒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傻逼拍脑袋举出来的方案。”

 

他的脸部肌肉和谐而生动地擅自运作着。真令人惊讶,他居然还记得该怎么笑。

 

“基础设施是没什么条件了,但绿化做得还是可以的。空气清新,亲近自然,养老佳所。”

 

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如何说话了,他的喉咙都几百年没用过了。

 

“要不我带你逛逛?我可在这里蹲了好几千年的监,对这里——一点儿都不熟悉。我觉得还是你带我逛逛比较靠谱。”

 

但他可以一直这么说下去,直到把这些年的份额都说完,尚不为止。

 

“但我还是能给你介绍一下的,这……”

 

就像千百年前,当他还活着,当维鲁特也活着。

 

“赛科尔。”

 

他面前的人终于听不下去了。赛科尔迅雷不及掩耳地收住了嘴,聚精会神地睁着眼,等待他的第一句话。

 

他已经紧张到只能用不断地说话来缓解的地步了。

 

维鲁特猝不及防地被他逗了一逗,不禁扬起了嘴角。满天繁星折入他波光粼粼的瞳子,散出一袭天光。

 

他极认真地抬起头,看向赛科尔。他说:

 

“赛科尔,好久不见。”

 

赛科尔的眼眶几乎在瞬间湿润了。

 

究竟是哪位伟人说过,一切等待终究是有价值的。

 

说得真他妈的对。

 

于是他扬起嘴角,大步向前:“维鲁特,好久不见。”

 

 

 

 

 

他们拥抱接吻,漫天星光洒落大地,细雨一般落在两人身上,映出一袭朦胧的微光。

 

他们将从此并肩,即使死亡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赛科尔睁开眼,看见初升的朝阳。

 

旭日吐焰,金光乍起,遍洒大地。千万金箭挟着光明射往四方,即使最深厚的阴影也灰飞烟灭,无所遁形。

 

阴霾散尽,万物苏生。

 

他伸出手,触碰到缥缈的雾霭。

 

天亮了。

 

 

 

 

 

 

 

 

 

 

——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我就在这里,我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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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7.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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